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才俊觉得唯有范家的大少爷前途坦荡又尚未娶亲，便想叫她先来瞧一眼自家女儿。毕竟她是他母亲，他娶妻，她得坐在太师椅上，接受儿媳的奉茶。

冯夏岚也清楚，不止他们一家想着往范家嫁女儿，可能除了她，所有人都盼着蒋云昊扶摇直上九万里，入朝为官、拜相入阁……虽是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，可真听到蒋云昊娶妻生子，她心里又滋生出一种难以用言语描述的怨恨。

冯夏岚本想拒绝，又目光扫过昔日一同写诗的邓夫人，正规矩地呆在老夫人身旁，便叹了口气，去见了。

沿石路往深处走，穿过竹影与花枝，便到了邓家小娘子的闺阁。

少女正在窗边绣花，忽听门外有人叫，抬起头，隔着重重花影，眼神撞到了外头的冯夏岚。

她大抵知道眼前这位夫人未来很可能成为自己的婆婆，又联想起素未谋面的夫君，骤然羞红了脸。

屋内的丫鬟搀扶着小姐，走出房门，小小的脚穿着胭脂粉的鞋，藏在裙衫下，来回摇摆，有如海棠花在江水中浮浮沉沉。

“给夫人请安。”她俯身行礼，亲手奉上龙井茶。

丫鬟搬来一张小凳给她坐。

年方二八，正是青春年华。

冯夏岚直勾勾盯着她，眨一眨眼，少女娇俏的面庞冷不然变成了十八岁的自己，再眨一眨，又变成了七八年前的商淑清……她嗓子眼发出一声闷哼，似是卡了一口浓痰在喉咙里，要上不上，要下不下。

冯夏岚问：“可曾读过书。”

“听闺塾师讲过两年学，识的字，读过《女诫》、《内训》、《列女传》。”少女说。“小女听闻范公与夫人伉俪情深，范公大去后，您为夫守节，抚养幼子，甚是感动。小女仰慕夫人已久，今日得见，欣喜之情难以言表。”

“啊，甚好，甚好……”冯夏岚轻轻应。日光照在头顶的枝条，影子拓印在地面，枝干沉甸甸的，开满了花，像一口气怀了十年孕。

她的眼神落在地上摇摆的花影，晃啊晃，晃啊晃——晃到神思错乱，记不清具体聊了什么，冯夏岚回过神时，一只脚已登上马车。邓夫人送她到门口，转身跨过邓家的门槛，又突然折返，跑到冯夏岚身边。

“妙音，你与办案的孔老爷熟一些，淑清她，真的，真的……”邓夫人浑身发着抖，欲言又止。

冯夏岚垂眸，牵着她的手，唤了她的闺名。“玉真，淑清素来清高，又性情刚烈，这般结局，或许正是她所求的。”

“你胡说。她求什么？求一死吗？”她道。“淑清就是撞了狸姑，是狸姑蛊惑了她的心神，将她活活害死的！”

冯夏岚无言以对。

火红的太阳要掉下来了，黑夜将至，两个相望无言的女子各自回了家。因昨日的雨，古春园新开的桃花杏花都落了下来，满地落红烂醉，人来人往，零落成泥。

有一股独属于植物的淡淡的腥气。

冯夏岚回屋，坐到镜前。

她望着镜中的自己，那张白皙如玉的脸蛋在久久凝固的视线中逐渐扭曲，一下变成了十八岁的自己，一下又成了十六岁，慢慢的，扭曲成那个十六岁邓家小娘子的样貌，红着脸，期盼着不认识的郎君。

她也曾是那样的啊！盼望着长大，盼望着穿嫁衣，盼望着有一位如意郎君。她打从生下来，就被周围人教着要爱她的官人。所以当初嫁给范启元，冯夏岚没有太多抗拒。父母从茫茫人海中给你指一个夫君，你嫁给他当妻，然后尊重他、崇拜他、爱他，多简单的一件事……可他死了，他“背叛”了她，抛弃她孤零零在人世间挣扎。

思索间，天色渐晚，烛火微弱，铜镜中黑沉沉一片。

冯夏岚望着几乎倒不出人影的镜子，又想，自己历经千难万险，好不容易抱住了蒋云昊这根浮木，可他总归要娶妻生子的，她也总归是要当母亲啊！天啊！天啊！他为什么不能早生几年，她又为什么不能晚生几年，她当年嫁给了他，何至于此，何至于此！

思及此，冯夏岚拔下金簪，使出浑身力气，扔出去。

啪的一声脆响，像石子落入湖泊，很快没了声响。

“娉娉？”背后响起一声男人的呼唤。

他捡起金簪，眉眼弯弯地递还给她，问：“怎么了？谁惹你生气了？”

第四十二章 茫茫夜 （下）

冯夏岚不言，看着他走近。

蒋云昊将金簪插回到她的发髻，又俯身，手臂自上而下圈住她，面颊依偎着乌发。冯夏岚抬手，握住他的手指，有些凉。

“怎么才回来？”她问。

“去了一趟衙门。”

她舔了舔嘴唇，“事情怎么样了？”

“孔怀英为了避开商、王两家的纠缠，告了病假，休养在家，案子暂时移交给县令处理。”蒋云昊在她耳边低语。“我伪造了几份物证，盖上了姑父留下来的章子，叫捕快搜去了。”

“孔公信了吗？”

“还不知道。”蒋云昊道。“但我会督促县令尽快结案，上报知府。”

“还有你五姑，她什么时候住过来？放在眼皮子底下，安心些。”冯夏岚仰起头，问他。

“我叫她大后天再过来， 太急了，孔怀英会起疑心。 ” 蒋云昊弯腰，含着笑意，同样冰冷的唇印在她的眼角。“你放心，我私下顺带以有人上门催债为由，遣散了他身边的小厮，叫他们去乡下避难。逼奸是重罪，他们就算知道那些事，也不敢说的。”

“重罪吗？我怎么不觉得。”冯夏岚扬起唇角，幽幽地盯着他。“分明是以卵击石，石头脏了，卵也碎了。”

蒋云昊愣了一下，待反应过来，她已推开怀抱，侧过身子坐着，藕断似的胳膊搭在椅子的靠背上。

蒋云昊见状，也改换了姿势，绕到她面前。他右手伸到她耳畔，指尖轻轻搔着她的耳轮，问：“你呢？你今日去哪儿了？”

“我？邓家请我去吃茶，顺便谈了你的婚事。”冯夏岚轻声说。“是个很好的姑娘，脾气柔顺。”

蒋云昊不咸不淡地应了声：“哦。”

冯夏岚一时有些忐忑，面皮发紧地问他：“你觉得怎么样？”

“什么怎么样？”蒋云昊依旧轻轻抚着她的耳朵。

“跟邓家结亲。”冯夏岚说。“总不能一辈子这样下去，你总归是——”

他笑吟吟地反问：“娉娉希望我娶亲吗？”

冯夏岚抬起手，别开他的右臂。“这是你的事，我拿不了决定。”

蒋云昊的笑凝固在脸上，如同黏稠的浆糊，挂上去了，一时下不来。他移开手臂，也挂在靠背，嗓音干涩道 ：“等会试之后再说吧，不着急。”

冯夏岚听男人这般回答，先是一喜，可紧跟着，彻骨的惶恐再度死死钳住心脏。她咬唇，低低问：“会试，会试不就是明年吗？那就定明年了？”

“要是没考中，还可以再等等，”他逐字逐句地说，“那样，又是三年。”

“三年又三年，等你高中进士，我至少也二十七了。你去，我二十六，回来，我二十七，全然一妇人。”冯夏岚自嘲地笑一声，非要刺伤他，也顺势刺伤自己似的。“算了吧，人老珠黄，耽误你大好前程。”

蒋云昊蹙眉，紧盯着她沉湎于幽暗的面庞，想从中瞧出些端倪，可不管怎么瞧，眼ʝ前的都不过是一张白皙到冰冷的脸，无情地将他堵在门外。胳膊打椅背滑落，他两手交握在后背，冷不然想起白日孔怀英口中那些赞美他父亲的话。

果然还是因为那个男人，对吧！反正不管我做什么，在你的心里，我都不如他，就和其他人一样！为什么？为什么你们要把那个死人捧得如此之高，翻来覆去地讲他从前那些令人作呕的君子之德！好像他是什么堪比管仲的古之圣人！而我呢，我究竟哪里不如他了？他是二十三岁中的进士，我明年去考会试，若是中了，也才二十三啊！

蒋云昊咬紧牙关，扭曲笑意残留在脸上，一字一句问她：“娉娉，果然在你心里，父亲才是你的官人……对吧。”

冯夏岚挪开眼，沉默。

而她在心里想的是：当然，你不如他名正言顺。

蒋云昊瞧出了她的沉默所代表的弦外之意，于是嗤笑一声，直起腰，站在她跟前。

“从小到大，所有人都说我比不上他，哪怕现在他死了，人们都要对他念念不忘，要一而再、再而三地告诫我，不能辱没范公的名声。”他咬牙切齿地说。“但娉娉，他若真像世人说的那样，是个君子，还会娶你吗？老夫少妻，范启元难道不知道自己会先走一步？说到底，他就是个自私自利的男人，想叫你来满足自己，供自己快活！”

“但至少他给了我一个身份，”冯夏岚望着他，话音如叹息。“而你给不了。”

听她这般说，蒋云昊不由撇过脸，发出一声短促地哼音。紧跟着，一阵难以言表的酸楚淹没了他，心如火烧，热腾腾的喘不过气，手脚却发冷，冷到直打哆嗦。

“娉娉，少拿着一套来搪塞我。”他的嗓音又低又柔。“ 娶亲还是不娶亲，不过是你一句话的事。只要你肯说，我就一辈子不娶亲，永远跟你待在一起……”

“你现在是这么想，那未来呢？你三十岁，四十岁，五十岁……还会这么想吗？”冯夏岚摇了摇头，站起来，望着对面大男人。“我是你的母亲，蒋云昊，我是你的母亲。”

“可我从来都不想叫你当我的母亲！”蒋云昊喊道。“名分是吗？你如果想要名分，大不了我们离开这里，去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……”

“行了！蒋云昊，我最讨厌你这副幼稚至极的嘴脸。”冯夏岚发出一声响亮的嗤笑。“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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